在6个月前买好飞往北欧的机票时,我就做好了打算: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斯瓦尔巴德群岛。翻开北欧LP,我才知道,冬天的北极群岛,我们最北能到的,是朗伊尔城。
冬天去北极是因为一张特价机票,可是去斯瓦尔巴德群岛,却是一个埋伏了很久的念想。之所以知道这里,是因为做极地旅游的朋友公司有一条这样的北极线路,旅行时间都是夏天,他们是坐着邮轮去那里的。而这一次,我恶狠狠地打算冬天去,心里有个念头一直在横飞:就是要去体验冬天的北极,就是要去体验什么是冻得半死。
从香港飞奥斯陆,再接着飞到北极圈内的挪威特罗姆瑟,这里是北欧看极光的好地方。第二天中午,又冒着大雪再去机场,继续朝北飞,两个半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了斯瓦尔巴德群岛首府朗伊尔城,这座世界上最北的、位于北纬78度15分的城市。
到朗伊尔机场不过午后三四点,却已是天色向晚的模样,我们在小小的机场外面等巴士,却又被路边的一块指示牌吸引。那是一块分别指向不同方向并注明距离某地多少公里的路牌,类似的路牌我们在各地当然经常见到,可是这里是北纬78度啊,这里是北极啊,当看到那些“Roma 4052KM”、“Sydpolen 18692KM”的字样,我们终于觉得是真的到了北极,这里可真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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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朗伊尔是一座城市,莫若说是一个小镇。可是对北极来说,有1800人居住的朗伊尔城已经算是一座最大的城市了,其英文地名Longyearbyen的byen,在挪威语中就是城市的意思。如果一定要找到一处比朗伊尔更北的有人居住的地方,那么住有30人的新奥尔松小镇(Ny-Ålesund)或许可以担当。可是毕竟朗伊尔真的是一座结构功能完备的城市,不仅有机场,还有商业区、医院、教堂、旅游公司、超市、酒吧、酒店、博物馆、画廊,甚至还有一间拥有300名学生的斯瓦尔巴德大学,当然更有矿区。而丰富的矿产资源,刚好是极寒北极地区斯瓦尔巴德群岛最初有人居住的最重要原因。
在朗伊尔城只有三天两夜,就像是完成一个心愿才不远万水千山地来到这里。虽然一早就立下心愿,可直到去办挪威签证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斯瓦尔巴德群岛并不属申根地区,按照我们的行程,必须办两次进出申根签证;事实上我们在特罗姆瑟机场也确实经过了一道特别的关卡,接受了简单的盘问。这有着深远的历史原因。
北冰洋上的斯瓦尔巴德群岛,意为“寒冷海岸”,6.2万平方公里的“寒冷海岸”上,居民只有3000左右。这个极寒地带的群岛最早可能是1194年被北欧海盗发现,但被官方承认的发现者是1596年来到这里的荷兰探险家威廉·巴伦支。和巴伦支一样拥有发财梦的荷兰商人们资助他率领一支3艘船的船队从阿姆斯特丹出发,一路向北企图探寻到一条通往东方中国的贸易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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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伦支最初命名这里为“斯匹茨卑尔根”,荷兰语中意为“尖峭的山地”。虽然他于发现此地的翌年去世,但从此斯瓦尔巴德群岛成为捕鲸人前赴后继的福地,荷兰、英国、德国、法国人纷纷来此捕鲸,据说最多有300条捕鲸船同时在各岛间穿梭。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在1900年,这一年斯瓦尔巴德群岛被发现拥有优质煤矿资源,美国人、英国人、荷兰人、德国人、俄国人、挪威人纷纷来此开矿。朗伊尔城由美国波士顿煤公司的主要持人约翰·朗伊尔建于1906年,这座北极小城亦因其名而命名,而在此之前虽然有众多探险者来到这里,却无人定居,因为完全无法在此熬过严冬。如今我们身处的朗伊尔完全不是当年约翰·朗伊尔所建的样子,1943年这座城市曾被纳粹德国摧毁,二战后才重建。当听说我在如此的极北之地,一个朋友向我提出了他的困惑:这里最早的居民为什么会选择生存环境如此严酷的地方生活?他们难道不可以去一些更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吗?答案早就有了:斯瓦尔巴德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及人类的贪欲。
各国纷纷来此占地建矿,后来自然引发国际纠纷,1920年挪威、美国、丹麦、法国、意大利、日本、荷兰、英国、爱尔兰及瑞典等国共同签署了一份《斯匹茨卑尔根条约》,规定挪威对群岛拥有主权,同时各个签约国均可以自由在此进行经济活动,共享权利。这个条约使斯瓦尔巴群岛成为北极地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非军事区,“永远不得为战争的目的所利用”。虽然挪威对此并不满意,但迫于列强们的压力,最终在1925年批准了该条约,但将其改名为《斯瓦尔巴德条约》,正式将群岛命名为斯瓦尔巴德群岛。翻读历史总是会令人惊奇,尤其当我们知道早在1925年,中国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曾派官员前往法国巴黎于当年7月1日签署了该条约、中国因此成为该条约的第46个签约国的时候。我们慨叹着,幸好中国人早在91年前就有权自由进出此地,否则,还不知道我们过海关的时候会经历怎样的盘问。
我们去酒店前台想要预订当地的游玩项目,本来特别想坐船出海观赏北极的海上冰川,却被告知冬天没有这个项目。在朗伊尔城的冬天能玩什么呢?首选当然是刺激的雪地摩托和狗拉雪橇。因为雪地摩托必须要有驾照,几个没有摩托驾照或没有带驾照来的中国旅人只好无奈地选择了狗拉雪橇,时间是第二天下午3点。我很困惑,3点钟已经快要天黑了呢,可是人家笃定地说,没问题,大家都是下午3点。
然后我们在大雪纷飞的夜色中去朗伊尔城区随意晃荡。说是城区,其实就是一条街,左右有一些商店、邮局、超市、酒吧和旅馆,顺着主路漫行,便能在那间唯一的超市外面看到一个矿工的雕像,在雪夜昏黄的路灯下,他是那样的坚毅寂寥。想想看,百多年前因为矿产资源而来此掘金的人们,心中该是拥有多少发财的沸腾热血才能在此坚守。雕像是黑色的,朗伊尔城的建筑都是彩色的尖顶屋,四处都是皑皑白雪,还有“北极熊”。据说斯瓦尔巴德群岛上拥有超过5000头北极熊,数量超过了居民,地图上也有显著标识,注明了哪些地方不可以独自前往,因为,如果遇到北极熊,赤手空拳的你将无路可逃。另一个有趣的说法则是朗伊尔城无处不见北极熊,从机场到城区,几乎所有的商场酒吧旅馆最显眼的标识,都是北极熊。后来我们还在路边看到了一个不锈钢制作的北极熊城市雕塑,在大雪中泛着清冷透寒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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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伊尔的第一夜,我们顺着主路随意地走,一径走到了斯瓦尔巴德大学,与其毗邻的就是斯瓦尔巴德博物馆。这间建于1993年的世界最北大学,专业包括地球物理学、北极生物学、地质学、北极科技,为大约300名学生提供学士、硕士、博士等学位。这真是一个最因地制宜的大学呢,我们开玩笑说,或许朗伊尔城所有的孩子们都能够顺利进入这间大学。可转念又想,这里的孩子们会愿意一直呆在这样一个极寒的北极地区吗?或许2046公里以外的首都奥斯陆会成为他们走出北极的一个梦想之地?
太过随意的晃荡,导致我们后来走到了一片旧日的矿区,几排木屋看起来像是纪念品商店和酒吧,都关着门,空地上还有缆车的轨道,甚至在某个角落还有一个矿工的雕像,在昏暗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诡异。我们看着远处城市的灯光,大致揣摩着回去的方向,踏过深深的积雪,走过结冰的湖面,又爬了一段山坡,才终于走到有路灯的道路。正研究着一会儿该向左还是向右,突然间,夜空里传来一阵钟声,呵,那是山坡上的教堂。我们一边仰望着一边说明天天亮了再来,可走了好一阵,我回头看了看积雪中的黑白山体,看到那座世界最北的教堂透出温暖的光,忍不住建议,不如现在去看看吧。
实在不知道通向教堂的路应该在哪里,我们朝着教堂方向爬了两道山坡。终于快到时,气喘吁吁间,我在一盏地面的路灯下停下来,仰头看近在眼前的教堂尖顶,看雪片飞舞,被灯光映照着,在钟声里梦一样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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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入口,直接换鞋上了楼,见正有一群人坐在里面,一位牧师在引导大家念经文,说的是挪威语。有好几位是将背包放在地上的,或许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无意间闯入的旅人。这间建于1958年的木质教堂,有着简洁又精美的壁龛,我们完全被教堂的气氛感染,整个人都肃穆起来,跟着大家起立、坐下,听不懂的经文和赞美诗,最后,有一位女士走上前说,现在大家可以去享用咖啡和茶,还有华夫饼。
我们一直有些不知所以,却也不肯立刻离开,便也去前厅找地方坐下来。同伴狐狸去和那位女士搭讪,知道这是当地人每周二的晚祷,好些是家庭或朋友们相约来此,当然也欢迎像我们这样的旅人。饥肠辘辘的我们觉得这里真好啊,又暖和,又有茶和茶点,学着当地人那样用一片薄刀努力地在一大块芝士上刮下一片夹在华夫饼里吃,据说这是当地独有的山羊奶制成的Brunost芝士。每个人都在微笑着聊天,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喜乐无欲的模样,心里想着,生活在北极的人们,到底是跟我们不一样的呢。
第二天早晨10点,天色还是不肯痛快地天亮,我们还是决定要出门,看看白天的北极。还是顺着那条主道走,却不想这一天的风那么大,总算又走到斯瓦尔巴德大学和博物馆,我们赶紧躲进博物馆里。在那样的冰天雪地中被北冰洋的大风吹着,感觉几乎要面瘫了。
看过讲述斯瓦尔巴德历史、自然与北极生物的世界最北博物馆,我们决定去超市买点食材然后回旅馆做午餐,毕竟还有下午3点的狗拉雪橇等着我们。超市的食材并不算多,从奥斯陆来和我们汇合的凳子细细比较了一下这里的物价,得出的结论是:蔬菜水果比以昂贵著称的奥斯陆要贵了将近一倍。想想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里是北极啊,60%的陆地是冰川,另外40%都是冰原冻土,所有的蔬果都要靠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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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拉雪橇是另外一项北极体验。行程里的同在北极圈以内的挪威特罗姆瑟、瑞典阿比斯库、芬兰罗瓦涅米都可以玩这个,但我们都同意将这个项目放在更北的北极来完成,到底是不一样的呢。午后3时坐车去荒远的山里的雪橇基地,暗黑的天色里寒风呼号,放眼四周只有黑白,黑的是山体岩石,白的是积雪。是的,在这里我很多次想起《权力的游戏》里的“北境”,那处在画面上反复出现的“north”,真的就是这样,荒寥、寂静,让人无端生出些许绝望的心境,哪怕我们只是短暂的旅人。
领队在前面带路,背着猎枪,虽然山里应该不会有北极熊,但总归要防患于未然。穿上特制的连体棉衣裤,坐上雪橇驾驶着狗们一路奔跑,它们适应的气温是零下23度,如果高于这个温度会令它们太疲累,这是领队告诉狐狸的。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在北极体验狗拉雪橇的人们,在雪橇上由狗儿们带领着,奔驰在高矗的雪山间,在厚重的云层下,在呼啸的寒风里,在深远无边的孤寂与无声里。一直抬头看天看雪看山,看狗们奔跑的脚步,觉得这一切都只应该在影视剧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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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极寒极北的朗伊尔夜色里的狗拉雪橇,没有令我感觉到兴奋,只有孤寂和绝望,在隐约的月光之下,这孤寂显得更加清冷无际。这里本不该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可还是有这么多人长居于此,他们也会时时觉得孤寂吗?
继续翻找朗伊尔的资料,越发觉得这座我们好像来得很容易的不过飞了两个小时就抵达的北极之城,竟然那么神奇与不可思议。正因为它处于极北的孤寂之地,许多国家都在此建立了科研机构,科研以电离层与磁性层设施为主,如EISCAT雷达、北极光基地及一个属于美国国家航空暨太空总署IMAGE系列的磁力计,甚至,据说在斯瓦尔巴德群岛上还建有一个“末日种子库”。我们看过的一些科幻片,《三体》,并不完全是幻想而来——2002年夏,中国在朗伊尔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北极科学探险考察站——伊立特·沐林北极科学探险考察站,两年后的夏天,又在更北的新奥尔森建立了中国黄河科学站。
第三天早晨我们又去了斯瓦尔巴德教堂,这一次,在教堂附近的山坡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墓地,想起迟子建的小说《白雪的墓园》。我们叹息着,能够埋葬在此的人们是多么难得,因为如今的朗伊尔城,完全拒绝死亡。
早在1995年,斯瓦尔巴德总督府通过了一项《驱逐或拒绝进入斯瓦尔巴规定》,称总督府“有权拒绝无足够经济来源的人进入;如果找不到房子或者工作,必须离开;如果退休了无法照顾自己,也必须离开。孕妇临产前一个月必须离开这里。”甚至朗伊尔医院也只有8张床位,仅仅用于急救,一个说法是“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就必须离开斯瓦尔巴德,回到挪威本土”。这当然与此地严酷的生存环境有关,并且冰原地表下基本都是冻土层,尸体不会自然腐烂,出于地质保护的原因,这项看似违背人性的规定,就这么在朗伊尔城理所当然地推行了21年。一个与死亡的有关的故事是这样的:1918年肆虐欧洲的“西班牙流感”传到斯瓦尔巴德,有7个年轻的矿工长眠于此,一直到1998年,科学家才从冻土层的遗体中提取了珍贵的病毒样本。
站在斯瓦尔巴德教堂前极目远眺,都是水墨画似的雪原冰川,靠近斯瓦尔巴德大学的那一头,是北冰洋上的“冒险峡湾”,彩色的朗伊尔城的背后,是朗伊尔冰川,旁边则是拉尔斯冰川。呵这就是我们的北极,是我们仓促抵达又很快离开的北极,是太阳永远斜照月亮可能在正午一点升起的北极,是寒冷的阴郁的孤寂的神奇的科幻的北极,是拥有最丰富优质煤矿的北极,是夏天积雪不化一年有4个月极夜的北极,是我们想来看极光却因为纬度太北和天气原因而无法如愿的北极,是北极熊遍布的北极。我们一直猜测着也许这里碰不到其他的中国旅人,却不曾想就在旅馆楼下遇到了4个,他们比我们早一天抵达。而狐狸在斯瓦尔巴德教堂的留言薄上,还看到了一段中国人的留言:“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为这片宁静而感动。”时间是比我们早两天的2015年情人节。
1908年5月,环游世界的康有为到了斯瓦尔巴群岛的那岌岛,赋诗“携同壁游挪威北冰洋那岌岛夜半观日将下末而忽升”。诗后的附注描述的是北极的极昼:“时5月24日,夜半十一时,泊舟登山,十二时至顶,如日正午,顶有亭,饮三遍酒,视日稍低日暮,旋即上升,实不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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