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村与先人村

新浪花

我这半生，到过无数村庄，逗留和爱上过其中许多，也见证了不少村庄的消失。

消失的原因多不外乎天灾人祸。因地震陷落，被洪水冲毁，在中国西北，风沙线逼近、水源枯竭甚至让整个县级行政区撤离。我还见过因地方病肆虐而导致覆灭的村庄。还有更多村庄的消失，是因国家建设项目需要而移民搬迁所致。规模大者，莫过于三峡工程。

背井离乡之痛，难以为外人道也。

几十年如一日，我相信人心和天意是有呼应的。人心与天意无法接应的时候多半就会命运多舛，祸事频出。这话适用于仙人村，我，世上每个庙堂和角落，以及那里的每个人。这是所有事情得失成败的原因，也是所有物质起灭存亡的原因。仙人村存在千百年，然后毁于一旦。我听见天意，内心风帆却迟迟堆叠不起。时光之蛇倏忽爬过，一棵树看着别人的累累果实，摇落自己一树空花。

现实中只有一个村子，记忆中却是两个村子。一个叫仙人村，另一个叫先人村。如果以坐标实施精确标注，那么画出的十字都在同一个点上。

是那种小跑几分钟就可以撞进大海的村子。渔耕兼作，懒散点的人家，又或是劳力少的人家，种一季稻子，再时不时打点鱼。勤快点又或是人丁多的人家可以种两季稻子，也时不时打点鱼。几十年如一日，又好像从祖先落脚到此地，千百年来都如此过活。人居从几户到几十户，再到鼎盛时衰败前的几百户。

我多次到过仙人村。仙人村之所以得名，据说是以前这里时常可见海市蜃楼。古早时村民不晓科学，坚信仙人下凡，可保一村居民福报安康，于是将村名命为仙人村。

临海咫尺间的仙人村像是被海水泡过，被海盐腌过，屋顶，墙壁，村中的麻石路，树和树上的果实，高高的门槛，摆在门外的板凳，甚至连流动的风，都显出清晰而深刻的肌理。中秋时节，天气比较好过，不像前一阵开梅过后，所有事物里蕴含的盐分都回潮，濡热，粘腻，让人心里一刻不清爽，只盼着暴雨劈头盖脑泼下来。

我坐在一棵榕树下。一把藤椅，尽管扶手的藤条已经多处断裂，坐起来还是很舒服。天明亮地阴着，时不时响起树叶的沙沙声，跟蛇爬过草丛的声音不同。村里有很多树，除了榕树，还有荔枝，合欢，芒果，紫荆，夹竹桃，很高的棕榈，木瓜和芭蕉。绿色稀释了民居的烟灰色，衬上白色沙滩和湛蓝海面，相当入画。

我选择在中秋节来拍摄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庄。这与官方宣传无关甚至相悖。后来完成的片子，满是月圆人缺的况味。适逢世纪末，一个超大型中外合资项目落户本地的好消息传来，要移民搬迁的村庄不止一个。我选择仙人村，其实无需作何解释——因为我熟悉它，因为它在我看来很美，因为一个姑娘，广州某大学的助教，听说生养她的村庄遭此大变故，要带着男友回来祭祖。

我有过几次夜间裸泳的经历，就在离仙人村不远的海面。有一片红树林是我的心理屏障。我不会水，所谓裸泳只是凭借救生圈让自己成为一件漂浮物。儿时一次不慎落水酿就了我对水的恐惧。但自从赤身躺在畅流的溪水中纾解了重度抑郁之后，我不再惧怕水，甚至渴望时刻融入其中。

在海天一色的偌大幽暗中，仙人村的灯光是我可靠的存在指南。

顺着村庄右边与海滩之间的一条石埂路走进去，是海的一个岬角。那里礁岩陡峻，涨潮时惊涛拍岸，退潮时静得像个襁褓。我爱独自坐在一个高点看远处太阳熄灭，看不远处海鸟翩跹。然后海浸泡在月光里，我浸泡在海水中。

中秋之夜我借宿在那个姑娘家，我们坐在天井里，香蜡纸烛在一个八仙桌上，明亮的明亮，袅绕的袅绕。姑娘的父母和弟弟也围坐在旁。听姑娘止不住地哀哭，没有人做出劝慰的举动。满满的圆月挂在天井的瓦檐上空，也是呆呆的样子。让摆在大家面前那一大盘刚刚下树的新鲜水果也面带凄清。姑娘后来告诉我——这让我无言以对，更多是感到了悲——那个中秋夜，她要男友在祖屋里爱她，她说她想怀上这块先人传承的土地的孩子。像那些生长多年、结果无数的树一样，盛开一次，受孕结实。尽管已过去十多年，这极端的隐私或许我不该在此透露，但它实在是让我悲伤。

尽管当时开出的条件还算优厚，移民过程开始并不顺利，世上从无欢天喜地的移民事例。不过没有多久，一个消息传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说那个大项目可能对邻近人居生活造成负面影响。这在政商层面绝对不可瞎说的传闻，却在移民这个难事上起到摧枯拉朽的作用。事实是，那个中秋我进村时，很多民居已人去屋空。

很快，村人被谣言唬弄着赶出村庄后，他们开始了对村落及周边树木的屠杀。那些多数在春天开花受孕、多数在夏秋成果丰实的荔枝树、橙子树、芒果树、杨桃树、龙眼树、香蕉树、木瓜树从此断子绝孙。那些只凭花与叶就让人飘飘欲仙的紫荆树、木棉树、榕树、凤凰花树、桂花树、夹竹桃树也不知最后在哪里化成灰烬，或者变成了某些牌桌上的赌资。

过了好些年，重回南中国海边，坐在朋友闲逛的车上，我想起了仙人村，便让他载我去那片土地看看。隔着老远，就见那个大项目鳞次栉比的巨大铝罐高接云天，仿佛海市蜃楼中的怪物。

原来仙人村的地盘，现在成了大项目的生活区。

站在围墙外的一丛芦荻旁，悠悠往事回心头，我看见套着救生圈的我浮在洒满月光的海面上。我想起了村里一位老人向我讲述祖辈往事时的一句话：仙人下凡以后，先人陆续回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