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不等于世俗，一个我所误解的土耳其

新浪花

由于热爱土耳其，尤其是这个国度的民族音乐，这些年，我比较深入地去过三次。从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到首都安卡拉，从与巴尔干接壤的欧洲部分到广袤的安纳托利亚，从国家主义深植人心的特拉布宗到分离主义严重的库尔德地区，一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结识了不少至今仍经常联系的当地朋友。
其中一次旅行，是在2014年春天至关重要的地方选举时。至少在欧洲这边，从埃迪尔内到伊斯坦布尔，遍布着最大反对派共和人民党（CHP）的彩色旗帜，在伊兹密尔该党甚至以99%的得票率几乎全胜。从大小城镇的客栈伙计到我早前的朋友们，无一例外，把选票投给反对党CHP，并向我展示媒体对埃尔多安领导的执政党正义与发展联盟（AKP）罗列的罪状，除贪腐和封停社交网络外，最有意思的一条是：几个重要城市的投票站都突然停电，官方解释为“有猫溜进了配电房弄断了电线”。无论玩了多少“猫腻”，时任总理的埃尔多安，还是在半年后的首次总统直选中，高票当选。
那次旅行，让我见识到土耳其人最为投入的参政热情，也遵循着愿赌服输的民主原则。虽有时而爆发的街头抗议，以及对选举舞弊的怀疑，但更多声音还是自觉倾向于：埃尔多安和正发党在安卡拉和保守的东部，有着人数众多的拥趸。
随后两年来，埃尔多安及其治下的土耳其，在地缘政治上愈发强硬，在宗教议题上愈发保守，这让我自作多情地替当地朋友们着急。也因此，当“七一五军事政变”发生时，我一度自信地认为，土国军人终于又出手捍卫国父阿塔图尔克的世俗主义了，“埃苏丹”这下玩完了，我那些朋友们该长出一口气了吧。



（7.15短暂被政变军控制的博斯普鲁斯大桥）
可短短几小时后，就被政变失败、清算开始的结果迅速打脸。我着急地在脸书和Whatsapp上问着那边的情况，偶尔探听一下朋友们对这事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是，即便他们在选举时都坚决反对埃尔多安和AKP，但对突如其来的军事政变更持彻底抵制态度。土耳其男性都有服兵役的义务，而我的这些朋友们很多都是退下来的职业军人，有如今负责物业管理的前海军特种兵、有五星级酒店的保安队长、有曾在东南部巡逻过的库尔德人……虽不至于听着埃尔多安在社交媒体上的呼吁，上街阻拦和抓捕据说很克制不开枪的军人，但也万分庆幸着政变以失败收场。



（拥护反对党CHP的旗帜）
我一度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些喝酒、听摇滚乐、追逐漂亮异性的朋友们不愿意让国家回归世俗土壤呢？是担心在当下已经非常动荡的国内环境下，军人上台会导致全面内战吗？伊斯坦布尔一位会中文的美女姑娘，像是转述电视台评论员观点一样，给我敲来中文，“总统是人民选出来的，而军队要害总统，这批军人可能又是听从流亡美国那个伊玛目指示”。而我深深记得几年前在塔克西姆广场，她曾第一次跟我表达与宗教相关的政治态度，“民主与自由是紧紧相连的，戴不戴头巾就是我的自由，政府无权干涉。”



（埃迪尔内清真寺）


（埃迪尔内清真寺里的值班警察）


（清真寺内踢球的孩子，我以为如此随意可以算是世俗化的一面）

我一度认为是非常西化的她中文表达能力有限，其实想表达的意思是坚决反对妇女戴上头巾。现在回想起来，是我彻底理解错误。现代土耳其国父阿塔图尔克强硬的世俗化举措，就曾包括为防止宗教极端化而严禁妇女戴头巾。包括放开烟酒、婚姻自由，这些看似普世价值的东西，偏偏是土耳其军政精英坚持引导甚至铁腕管理的世俗。因此也形成着一个与现代民主制度相悖的专制体制。100年前，土耳其姑娘为脱下头巾上街示威，100年后，她们的后辈为戴上头巾也上街抗议。这不仅仅只是青春期需要发泄荷尔蒙的叛逆，而是几十年民主化给国民带来的自由意志表达。她们的诉求成功了，2013年，土耳其通过了控制酒精制品销售和推广的法案，又放松了对妇女戴头巾的禁令。
同样是2014年，埃尔多安竞选阵营推出一部宣传片，场面和情绪像极了“715政变夜”。一个反革命分子偷摸入共和国旗帜下，剪短了缆绳，巨大的星月旗渐渐坠落，从城市办公楼到乡村田地的人民群众见此险情，不由分说冲了过来，聚在旗杆下，形成一堵壮阔的人墙，将光荣的国旗重新升上天空。这当然只是夸张的艺术表达，可政变时身处度假胜地的总统，在社交媒体上一鼓动人民上街肉搏军队，人们还真就不顾生死地冲了上去。现代土耳其已经发展了近百年，凯末尔世俗主义的立国思想由军队捍卫，如若发现政府走偏，就有义务出兵纠正。可偏偏这埃尔多安是实打实的民选总统，而民主观念早已深入人心，甭管政府怎么走，军人都不再有权干涉了。



（清真寺的虔诚礼拜者）
奥斯曼帝国与满清帝国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没落并瓦解的。亚洲大陆两端这两个曾经的帝国都曾有着面对西方严重的挫败心理。满清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奥斯曼则是重新审视“低贱的异教徒”，并从此开始远超中国的全盘西化。可无论怎么世俗化，怎么一度让伊斯兰教变成国家特色的某种点缀，怎么让泛突厥主义的民族认同和历史观远超伊斯兰主义，又怎么可能做到一方面总强调自己是个有96%信徒的穆斯林社会，另一方面却长时间阻挠人们对信仰自由的仪式化表达呢？
保安队长和退役特种兵朋友都并不担心自己的祖国从此大幅度倒退，但也没具体向我阐述不必担心的原因。我想相比宗教方面可能的日趋保守，他们更期待一个繁荣稳定并敢对西方说不的大国吧。近代土耳其的凯末尔世俗主义，确实一直深得本国人捍卫和外国人赞赏，但对于有着奥斯曼帝国荣光梦的政治精英，譬如“埃苏丹”，那或许是一段被过度西化了的软弱历史。既然始终靠拢欧盟而不入，还不如干脆各走各路，用经济成效和民族复兴梦，来重树历史更久远的突厥文明地位，而并非追求极端伊斯兰化。

秦栏

这让我自作多情地替当地朋友们着急

秦栏

在宗教议题上愈发保守

秦栏

在地缘政治上愈发强硬，

秦栏

埃尔多安及其治下的土耳其

田原

以及对选举舞弊的怀疑

田原

虽有时而爆发的街头抗议

田原

也遵循着愿赌服输的民主原则

田原

让我见识到土耳其人最为投入的参政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