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萨迦有故人

新浪花

世间事多由偶然成，多年的老友，去了又去的地方，回想起，都是由毫无预期的一次相遇开始。
2006年，在拉萨遇到了考古学家张建林老师，之前我看到过一个关于阿里古格考古的专题片，采访了参与1985年古格王国遗址考古发掘的张老师，颇为仰慕，听到张老师说要在萨迦做考古发掘，便追随而去。
古老的萨迦寺，了解西藏的都会知道它在西藏历史中的重要性。萨迦寺已有九百多年历史，当初萨迦王朝曾统治全藏70余年，寺内保留有大量文物，其中包括据说是萨迦法王八思巴当年集合全藏书写家抄写的几千块上千年的梵文贝叶经，还有手工细致的壁画等。这座藏传佛教萨迦派的祖寺坐落在现萨迦县城以及仲曲河北部的山坡上，分为南北两寺，县城里的是南寺，河北边山坡上的是北寺。整个寺院不仅规模相当宏大，而且建筑形制特殊，寺藏文物丰富，在西藏历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1961年就被公布为第一批全国文物保护单位。
当年，萨迦只有一条主街，缓慢向北，北方一座大山，在碣色绵延山体中央却有一大片灰白色，萨迦在藏语里的意思正是灰白土。那时，小城大片保留着萨迦派的建筑，外墙上涂着象征文殊、观音和金刚手菩萨的红、白蓝三条色彩，所以萨迦又被称为花教。
当年，县城只有几家饭馆，浴室一周开一次，房间有电视，模糊不清收不了几个台，几个人都是自备床单被罩。住的招待所上不了网，好在街上还有两个小网吧，这也算是除了电话之外与外界交流的途径。



（2006年 儿媳妇）
我租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想去卡吾温泉。一路阴雨，到了赤龙村雨越下越大，拖拉机司机带我走进一小屋，普珍以当地女人平时难得一见的光鲜穿戴笑着站在屋中央。她的笑是印在脸上的，只要你看向她，她就笑得每次都一样。
司机和她都不会讲汉语，但我还是知道了她要和我一起去县城。我们两个分坐在拖拉机后箱的两侧抱着铁围栏，她举着一把黑雨伞，我披着一块巨大的白色塑料布，塑料布像是大屏风在我身后呼呼作响。一阵大风，她的黑雨伞直向上翻起，而她抱着伞架依然保持着躲雨的姿势。我们两个对着大笑不止，眼泪一直流。
隔年，2007年，租了一辆拖拉机，我又来了。进了村，我扒在一个墙头上看院子里的一个老阿妈贴牛粪饼，背上突遭重重一掌，猛回头，她大笑着站在我的身后。这一回我们一起去泡温泉。温泉老板娘有一双极大的眼睛，几乎很少眨动，呈现出一种似乎时时都在惊叹的神情。



（2007年 儿媳妇）


（2007年 阿妈啦）


（2007年 温泉 阿佳和拉珍普珍）

2010年，萨迦法会，我又来了。我静站在幽暗的大殿一角，有人用力推我，黑暗中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和她，一个还是在笑，一个还是在惊叹。隔天，我去了山里的修行地，从寺院走下来，见到一堆女人围在河边正喝茶，远远有人站起来向我挥手，又是她和她。
2014年10月，我从拉萨坐着开通不久的火车到日喀则，乘班车又到萨迦。萨迦寺边上新修了大广场，旅游服务中心的大喇叭从早高声唱到晚，气场全变了。
我想再去看看她。这一年，可以租到小车了，到了村庄凭着记忆推开一户小院门，她穿着件鲜红的藏装，脑袋顶着门帘探出头，立刻露出惊喜，上前拉住我的手，进屋，喝茶，不停笑。然后，我们再一次一起去泡温泉。
拉珍普珍——这一次，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大概63岁，曾经村里的妇女主任，丈夫去世将近三十年，她独自带大三个孩子。在家开个小商店兼茶馆，有低保，几乎没有下地做过农活。



（2014年 拉珍普珍）

我进屋的时候，一个男人正坐在里面喝着青稞酒。他用地道的川普说：“你又来了噻，以前在那个白头发的老汉儿家里，我给你做过翻译呢。”
对啊，在赤龙村向前还有几户人家，第一次去刚到院门口还没张望，马上就被邀请进屋喝茶。当时白头发的阿爸啦坐在窗子下，他是曾经的村长，还去过北京开会。
“那老汉儿已经走了！”他说，这个人的家在卡吾温泉的边上，以前在四川当过几年兵，所以会讲四川普通话。
第一次去时，应该是白头发的阿爸啦的儿媳刚结婚进门，笑得很腼腆。第二次来时，她背着娃儿。2014年，她正在青稞田里收青稞，我的司机兼翻译说：她问以前拍的照片带来了没有，我立刻羞愧了，下一次一定提前准备好。



（2014年 儿媳妇）

我再次走进阿爸啦的家，屋子已经重新修过，只有阿妈啦一个人在家，她也老了很多，已经不像原来那样拿着茶壶一定要倒茶。她还是能慢慢送出门，站在院子里，竟然让人看得眼眶一酸。



（2014年 阿妈啦）

九年，我们都变老了。山河依旧，人更换。我们都是时光中最微小的分子，都不知是累积了多少世的缘份，才能在此生相遇。我来到异乡，起初是好奇，慢慢的或许就变成了某种怀念。是啊，没有什么是永远，唯有这一分这一秒，相见是缘，别离就互道珍重，最好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