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岛屿

新浪花

夜来得太早，一家家的灯灭了，最后整个巴普岛只剩下森林的轮廓，不间断的狗叫和老牛的喘息声。刚过九点。白天路边飞驰来往的摩托，叫卖的小贩，大人孩子和家禽混杂的声音，使整个小岛处在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星星闪亮的这一瞬，世界仿佛寂灭了。

我和F老兄（弗亥德）没吃完的晚餐还摆在二楼阳台的餐桌上，就着酒和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三个月前我收到他的邮件，邀请我来他金边旁的小岛的住所，我估计这老兄是太孤单了，没多想，匆匆回复说希望他一切都好，我会考虑。直到圣诞节我在柏林的签证改了，必须提前离境，突然又想到他的邀请，从写信给他到踏入他的领地，只有一周时间。

周围寂静的时候，我会主动做一个更好的聆听者。

F老兄说到他在1994年初来柬埔寨。那时柬埔寨还在战乱中，他来也跟战争有关，作为从法国来的援助者，在战争时期做医疗上的一些援助，他也亲历过很多死亡。后来因为他在大学学习的是人类学，战争结束，他留下来研究人类学。因为亲历这个国家的政治突变，在疯狂的战争时期，他也眼见红色高棉的政府军对外来者的滥杀，“和我一起工作的两个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杀了，那时我也相当恐惧，他们会随时抹我的脖子。这是我一生唯一感到恐惧的时候。”他说。我说，是啊，和死亡那么接近，那么极端的死亡，这是整个人类都会恐惧的事吧。F后来就干脆研究起柬埔寨的意识形态人类学，走访了很多少数民族地区，调查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受政治的影响。如今老F出版了一堆人类学著作，也在二十多年中被邀请到不同的国家讲学生活，在印度和巴西各生活了几年。但最熟悉的地方恐怕还是柬埔寨了，他在这里亲历这个国家的战争、政变，经历过婚姻，还经历过首都金边如何“从一个有许多老建筑，许多文化记忆的城市到现在一无是处。”这是他的原话。

几天前，我们在金边和一个印度作家一起吃饭，晚饭后道别印度作家，我俩沿湄公河岸散步的时候，老F还专门绕步带我去一家海鲜餐厅的后面，打算让我欣赏最宽阔的一段河岸夜景，结果撞墙，餐厅在河岸边建了一堵高墙，我看老F的脸色大变，用克麦话质问餐厅的侍者是怎么回事，侍者回答说：“来餐厅就餐的客人可以去二楼一边用餐一边享受更好的风景。”餐厅老板买下了这块地，不允许外来者随便参观了。

看老F的脸色下沉，我拉他离开了。我们去到城市广场，高大的牌楼上是现在亲王的巨幅照片，我打趣说：“他比他爸西哈努克亲王要帅一些。”老F 竟然八卦地说：“可惜他是个GAY，不是我的菜。”作为一个资深文化学者，老F 还在1990年代参加过西哈努克亲王举办的宴会，老西哈努克王在法国留学过，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

一边散步，我一边听F 老兄讲他的光辉历史。

河岸边到处是卖烟酒和零食的小贩，就着广场的灯光，还有依偎的恋人，在小摊贩中生意最好的是算命人，手拿一副纸牌，几个当地顾客围坐身旁，嘴里叽叽咕咕地讲着他人的命运，一脸自信。在周围高大奢侈的现代化建筑的映衬下有些荒诞，当我正有荒诞感的时候，一辆推车叫卖着经过我们身边，老F 问我：“知道卖的是什么吗？”我摇头，“是里面有小鸡的鸡蛋。”我一想，就是中国也有人爱吃的“毛鸡蛋”嘛。老F 接着说，他刚到金边的那天就买到这样的鸡蛋当午餐，当他打开一个时，里面有带毛的小鸡，他摇摇头递给小贩，小贩是个妇女，微笑地看着他再换给他一个，他一打开里面还是带毛的小鸡，小贩还是微笑看着他，他才知道这是“特别的鸡蛋”，于是沾点料一口咬下去，最终，他爱上了这道柬埔寨美食。徐徐凉风吹来，我们大笑着，老F 说：“这是我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接着我们坐在河岸边，一艘豪华客轮在河中缓缓驶过。不远处的小岛上，一幢巨大的五星级酒店矗立在岛的中心，像从湄公河里钻出来的大妖怪。我们同时看着那巨大的建筑，老F 说：“你知道吗？这个酒店之前也有一个巨大的建筑，是金边政府办公的地方，突然有一天，他们推倒了那个大厦，又突然有一天他们建了一幢新的，但新的比老的难看。你知道吗？坦丁，我不能理解这个城市，原来有那么多好看的有文化的建筑和风景，他们（政府）都毁掉了，新建了一堆垃圾。”末了，他说这样的事情在整个柬埔寨都在发生，包括他现在住的岛屿。

几年前，老F 用大多数稿费的收入在金边旁的岛上买了房，从此过上了特别资本主义的生活，这是物质性的一面，因为他花钱把岛上村落的一栋房子生生改造成半西式的，品位不俗。宽大的整体厨房，花园，起居室，二楼的客房及工作室，舒服讲究。我来岛上的第一天，我们喝着手冲咖啡，不一会，我又在厨房煮水果茶来解暑，而邻居的当地人还在用木柴烧火做饭，另一边的邻居，人和家禽共居一层，我冲凉的时候，一头老牛对着窗户望着我。另一面，在当地人眼里，这位老兄的生活也很奇怪，不怎么做饭，却有个大厨房，每天在自己二层的住处换不同的位置阅读和写作，一会儿花园，一会儿阳台，一会儿走廊，一会儿厨房边的吧台。突然一段时间离开，又突然回来，又突然来一些奇怪的朋友。

但老F 和当地人相处得很好，他为人热情，爱打趣，去菜市场买个菜也能跟卖菜的妇女调个情，随口而出的克麦话让女人笑弯了腰。

有一天傍晚，我们去河边散步，经过岛上一些当地居民的房子，老F 想买当地的一种酿酒请我品尝，他说有一个男人酿的最好，也最便宜，当我们经过那户人家时，男人走来亲切地和老F 打招呼，像久逢的老友，老F 突然见男人脖子上缠着纱布，惊讶地问他怎么回事？男人淡淡地说，几天前他在芒果树上采果子的时候被树枝划伤，几乎刮穿了脖颈。老F 问痛吗，男人淡淡地说痛，这几日在休息，老F 见状从腰包掏出一些美金要给他，男人挡回来，说不用不用，老F 问他去医院花了多少钱看伤，男人说差不多花了一百美金，听罢老F 又再次掏钱硬塞给男子，并低声用英文说：“别担心，只有你和我知道，别告诉别人。”男人收了钱，特别感激地道谢。我们没买上他的酒，因为他受伤了。

继续散步的路上，老F 伤感地说在柬埔寨这样的国家，普通人实在太穷，生个病也生不起，哎……他叹着气。

岛上的炎热天气令我有些不适，但又有些写作需要每天有进展。作为一个受邀的房客，我格外注意相处之道，承担清洁房间的责任，虽然老F 请了当地一个阿姨每周打扫一次，我还是会把公共区域及我住的起居室及工作室弄得整洁干净，我自己也需要清洁的环境。另外我总是主动问他喜欢吃什么我来做，几日下来，我看得出来老F 很喜欢我住在这里。也时常和我逗趣，他买了香蕉叶包的米饭，我烧好了菜，我问那米饭新鲜吗？我的意思是当天做的不是，老F说：”新鲜新鲜，才去年的，就是2015年的。”我烧菜找佐料，他拿出一堆法国佐料，我说：“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没开封？”老F 回答：“给我打扫房间的女士总是藏我的东西，我一直找不到。而且她还喜欢把我的糖罐和盐罐掉个，害我喝咖啡放了两勺盐。”我说那你教她呀，老F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坦丁，她特别喜欢教我怎么生活。”

老F 老想拉我去湄公河游泳，去去暑气，我大多时间需要工作，老腾不出时间，他说：“今天你一定该和我一起去游泳了，你再不去，我命令邻居的老牛拉你去，直接把你带到河里。”还有旁边的岛屿有他相识的朋友，他一再想带我去拜访。

我现在能理解老F 了，他毕竟是个活跃的人，不避世，作为柬埔寨这个小岛上唯一的外来人，他定能活出他的精彩。